十

李陵所部抵达居延后，准备出塞，居邑到处响起荆楚一带嘎声嘎气的话语，许多精神抖擞的内郡汉人在粉巷青楼寻欢作乐。这是张破虏战死不久，正逢秋高气爽的季节。隔着窗棂，可以望见棉花状的朵朵白云飘浮在蔚蓝的天空。

路博德此时正在筹划攻打驹几的计划。自张破虏战死后，居延军民同仇敌忾，发毒誓要与驹几同死，故而居延军把注意力放在了驹几身上。骑都尉部出塞，打乱了路博德的部署。况且，贰师大军已开始回撤，匈奴各部也返回各自属地，李陵军已由奇兵变为孤军，此时孤军深入，岂非以肉投虎？

十一月，伴随着凛冽的北风，接踵传来李陵兵败漠北的消息。

李陵率部九月离开居延，北行三十日，抵达匈奴浚稽山扎下营寨，并将沿途山川地形绘成行军图，派麾下骑士陈步乐返回奏报。皇上召见陈步乐，骑士上奏李陵所部皆愿为皇帝陛下战死，皇上一高兴，当即封陈步乐为郎官。

然而形势一日坏过一日，最后终于不可收拾。死里逃生的断鼻梁剑客带回李陵在鞮汗山兵败前夕，写给皇上的战况报告。是用木炭写在一块裂帛上的，字迹潦乱模糊。

路博德从逃兵和斥候处得知，半夜里，李陵与韩延年在十余名剑道高手保护下开始突围。匈奴数千骑兵追杀，韩延年与壮士们战死，李陵不知所终。听到胡人一些谎信,大约是被俘了，已经押解到单于庭。虽说这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路博德还是大吃一惊，与他同样吃惊的还有居延全体军民以及当时的汉家朝野。

谁能料到或相信，李陵以区区五千步卒，与十万铁骑抗衡，惨烈战斗竟长达十余日，消灭匈奴万余骑兵。在箭矢射光后，为不使匈奴得到汉军秘密，李陵下令烧掉连弩。在距离遮虏鄣仅百里的鞮汗山，剑客们作了最后一搏！

长安与居延之间，使者往来更趋频繁。路博德从一名久已熟识的使者嘴里得知，京城长安流传着强弩都尉不可信赖的谣言。流言一味传开，在朝野士民中引起共鸣。说什么李陵之败，只因路博德见死不救所致。并有下流之徒称，路博德妒忌李陵之功，竟把徙边关东群盗妻子作为军妓，混入李陵的辎重部队，导致军人虚脱无力，才酿此大败云云。后又扯上张破虏之死，说如果路博德再挽留长史几日，何致被水所围？又何致遭胡军伏击？之所以如此，是路博德身居异域，拥娇妻，抱爱妾，贪图安逸的生活，已失去冲锋陷阵的勇气和关顾朝廷的心思。

路博德决定立即送走妻妾，使之返乡，以绝众人诽谤。他从南城望楼的窗棂间看着家人的车队和护卫骑兵渐渐向南远去，耳边依旧萦绕着临别时亲人悲切的话语，宛如喝过秋水的大雁的悲鸣。不久，遮天蔽日的沙尘挡住了他的视线。三月里，风真大。

强弩都尉在刚刚送别妻妾后的第八天接到皇帝诏命，汉帝国决定再次出兵讨伐匈奴。匈奴单于也在草原上吹响牛角号，召唤正在接羔的骑士们准备大战。由此，胡汉之间又要进行大规模、旷日持久的战争了。看来，路博德的后半生注定要在战场上度过了。此时，距李陵兵败仅仅一年半。

天汉四年三月，汉军步、骑二十一万大军出塞大举进击匈奴。当时的战略部署为：东路部队由将军公孙敖统领，中路是游击将军韩说。西路力量最强，贰师将军李广利统辖骑兵六万、步兵七万出朔方郡。为使国舅高奏凯歌，皇上又令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骑兵出居延塞，与贰师将军会合，以为后援。

路博德冷眼观察，预感到此役不容乐观。确如所料，匈奴并不惧怕这支兵力众多，而补给线却延伸了千余里的远征大军，况且汉军还有最为致命的弱点，即还未从李陵兵败的阴影中走出。果然，匈奴利用春荒，将辎重牲畜悉数远徙余吾水北，单于亲率十万大军在南岸以逸待劳。贰师大军跋涉沙碛、荒原，与敌交战时已力不从心。李广利只得率军踏上返乡之路，沿途与单于部队连打十余仗，几乎不得脱身。游击将军韩说一无所获，灰头土脸回朝销差。公孙敖与左贤王一战失利，败还。路博德虽与贰师将军会师余吾水，却毫无战绩，返程途中，接到王申生的信使，才知道殄北塞被敌人包围多日，危在旦夕。

十一

当雕渠浑邪率领先头部队到达殄北塞附近的龙城故道时，殄北要塞已被胡军围困一月之久。

三月间，右贤王乘汉军主力与单于决战之际，以驹几为先锋，横扫马鬃山麓。义渠部最先遭受涂炭，大荔部被迫投降，宣誓效忠匈奴，配合匈奴共同行动。校尉田开疆及五百屯戍士卒战死，马骢王自刎。至此，马鬃山重新沦为匈奴属地。驹几冲进王都，立即笑纳马骢王妃──实际上是侄媳妇。反正女人闲着也是闲着，他有权利和义务不使自家女人撂荒。

接着，驹几率领两千铁骑及五千仆从国士兵奔袭居延。由于主力远征，代长史徐无灞所部被风驰电掣般席卷而来的胡军分割、包围，损失惨重。在甲渠塞附近与敌作战的柳无忌及五百骑兵最先战死，他们是为掩护撤退的屯田戍卒而主动出塞的。

与此相呼应，胡军进而攻击赵策守卫的甲渠要塞。战况异常激烈，驹几一度攻进坞城，赵策立即命令用土坯和麻包堵死鄣门。当敌人再次进攻时，鄣上顺风撒下辣面子、倒下屎汤汤。胡军都泪流满面，捂着鼻子败下阵来。

胡军留部分兵力围住甲渠塞，转而攻击居，许多没有战斗经验的屯田戍卒战死。驹几又率义渠、大荔和右贤王的部分人马包围了王申生守卫的殄北塞。王申生虽早已派出信使并燃起烽烟，但救兵久等不到，在绝境中苦熬硬撑了三十多天，部下只剩不足百人，仍坚守城池。驹儿派出使者劝降，面无表情的王申生只说了一个字：“毬！”再无下文，使者不解其意，只得原话照转。

雕渠浑邪的援军在赵破奴故道以西，首先消灭了驹几所属仆从国义渠部的千余人马，缴获万余羊只。接着，援军在路博德亲自指挥下，冒着狂烈的沙尘暴，击溃驹几的围城部队，救出了就要饿死的王申生及其部下。当外面的人打开城门时，尚有三十四名垂死者，在返回居途中又有人相继死去，进城后只剩下十九名壮士。围城期间，那个知道用脱去谷糠的小米喂马的老马夫也饿死了。

就在路博德日夜筹划，准备收复马鬃山时，传来了一个意外惊喜的消息：义渠和大荔人害怕汉军报复，终于反戈一击，将驹几从侄媳温暖的身上拖了下来，立即绑送居。当蓬头垢面的驹几被拉出囚车，路博德已“恭候”多时。面对这个年轻的胡人首领，都尉的眼里射出瘆人的寒光，谁也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态。

“骚胡！”

路博德大喝一声，驹几的人头已经落地，人们根本没看清强弩都尉在瞬间是如何完成拔剑、劈砍等一系列动作的。

路博德转身大步走进官邸，猛然关闭斋室。从此之后，路博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过，居延军民对都尉一剑就劈了驹几的漂亮行动并未鼓掌喝彩，甚至颇有微词，“看都尉日能的，弟兄们等了几年了，都快熬白头了！他倒好，一下就把那胡儿剁了，这不是让我们有气没处撒吗？太便宜那驴日下的了。”

太始元年，路博德召集鞮汗、龙勒、拽利诸胡部队，准备进攻盘据在句山一带的匈奴夫羊部。就在出征前，从走私的商人处得知，匈奴且鞮候单于病死，次子左大将狐鹿姑被拥立为继任者。路博德闻讯，快马驿传京城，请求兵分数路迅速出塞，乘匈奴国丧之际，大军力争聚歼胡军。不久信使传达朝廷旨意，言匈奴单于颇有臣服之意，切勿轻举妄动。

路博德一掌击碎斋室的几案，烛光亮了一夜。

每每忆起此事，路博德都要叹息良久。朝廷那帮酒囊饭袋，根本不以国家大业为重，不过是狗占八堆屎一般为贰师将军留下杀敌立功的机会，拿国家老本再树外戚雄威而已。只因贰师将军去年受到惊悸未便出战，竟痛失战机，使匈奴得以喘息。可恨、可叹──路博德暗自咬牙切齿。

此后，路博德度过了四年难得的安宁日子。麾下的士卒们除了必要的野战机动部队，其他人则与戍卒一道从事耕种和修筑鄣坞烽燧。由于风调雨顺，连续几年获得丰收。加之赵过发明“代田法”，并首先在居延一带推行，边郡确实收到了“用力少而得谷多”的效果。闲暇时，路博德也饶有兴趣地深入田间，了解稼穑之法。所谓“代田法”，是当时西北地区农夫针对本地区风沙大、干旱少雨等自然条件，创造出来的一种耐风耐旱的耕作方法。它首先是开沟作垄，将农作物播种于沟中，禾苗稍长，渐用垄土培附苗根，垄土锄尽，苗根亦扎深扎牢，颇耐风旱。次年沟垄位置互换，可保田地肥力。

十二

征和三年春，路博德召集归化胡部大人、军官，谋划进攻夫羊部，以配合贰师将军的北伐行动。就在汉军厉兵秣马准备出发前，谣传长史雕渠浑邪私娶马骢民女为妻，并沉溺爱河，丧失斗志。并说马骢人反复无常，谁知是否是间谍。初听，路博德并未在意，当众人七嘴八舌反映这个情况时，他就将雕渠浑邪召来对证真伪。

“确有其事！”雕渠浑邪目不邪视，堂堂正正地回答，“我并没有抱上女人就贪生怕死，不管多么危险的任务我怕过吗？每次打仗我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是人养的。是胡人就不可靠？放他妈的屁！卑职就是胡人，却从未忘记浩荡皇恩，对大汉国忠心耿耿。如果怀疑卑职的老婆是个贼，将军大人，您老人家千万别信。营妓中照样也有胡女，胖的瘦的随便挑，弟兄们和她们厮混，不也乐得屁颠屁颠的？却从未听说哪位胡妓刺探了军情。”

路博德认为雕渠浑邪的回答不含任何虚假成份，也颇有道理，但还是命令雕渠浑邪早些把那女子送回马骢，“你身为长史，当做表率，以绝众人口舌！这也是本都尉的意思。”

路博德声音低沉，言词简略。

“……”

雕渠浑邪摇摇头，半晌才说：“卑职一定不使将军大人为难！”他的语调饱含悲愤，卷曲的胡须犹如害了热病一般不停抖动。

遵照都尉的命令，雕渠浑邪把那胡女带进都尉府。她皮肤白嫩，与雕渠浑邪同样具有一双蔚蓝色的大眼睛。听了路博德的解释，胡女禁不住放声大哭，悲嚎声久久回荡在都尉府议事大厅。

路博德在无奈中违心地命令长史做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令人痛心的事情。

那一夜，雕渠浑邪的营帐里灯火通明，伴随着摇曳的烛光，雕渠浑邪与牧羊女畅游爱河，如痴如醉，缠绵不止，发出了肆无忌惮的欢叫声。黎明时分，突然传出雕渠浑邪撕破夜幕，如狼嗥般怪戾的悲嚎。吓得都尉府的男女跳出热乎乎的被窝，失火样蹿出房门，蜂拥在雕渠长史的大帐外。

当路博德穿过闪避的人群进入账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紧紧抱在一起不着寸缕浑身是血的男女。雕渠浑邪还在悲嚎。路博德清楚地看到一把用盘羊角作柄的匕首插在胡女的心口，那双蔚蓝色的眼睛依然大睁着，失神地望着帐顶，她自杀了。

路博德扭过脸去，抖着嘴唇，吩咐厚葬胡女。雕渠浑邪跪伏在路博德脚下，一把抱住都尉的双腿，半天只挤出一句话：

“将军，啥时候出征？”

众人纷纷转过脸去，不忍目睹。

三月，贰师将军李广利等十三万大军分三路出塞，攻打匈奴。奉朝廷旨意，居延军大部未动，只调雕渠浑邪率两千属国胡骑远征匈奴。那天，路博德亲自出殄北塞，驱马蹬上红柳墩，与远征军将士挥手告别，他们将在句山南麓与贰师将军会师。春日的沙尘很快遮住了两千铁骑的身影，狂风撕扯着路博德的征袍，他凝视着行进在沙尘和红柳林海中的人马，久久不肯回营。

翌日，天气变得极为晴朗、温暖。当天下午，路博德回到都尉府。卫队散后，只剩下都尉孤零零一个人，整个院落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寂静得象座坟场。回到斋室，坐在几案前沉思。太阳西斜，春日的潮气从屋子四角冒出，周身都充盈着浸润之感。似乎是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确确实实老了，尤其是昨天与“孩子们”的告别，让他伤感不已。他的眼前浮现出许许多多熟悉的面容：张破虏、冯毋护、田开疆、孟宪、韦崇、柳无忌、珊丹和马骢胡女……他流泪了。

一个人有时会忘掉一些往事，可是当随着年复一年时光的流逝，又重新回想起当年那些往事，仍能感受到生活的魅力，这是多么好啊！此时，他似乎对朋友或敌人给予了更大的关注。是的，没有患难与共的朋友，晚年会凄凉难耐；而全无敌手，也会平添几分寂寞惆怅。

春日西移，透过窗棂可以看见庭院里长长的树影，随着黄昏的来临，麻雀的鸣叫不再嘹亮，这些声音在路博德听来也就若有若无了。

路博德极为关注漠北的战况，尤其关心贰师将军的动向，从心底为雕渠浑邪及两千属国胡骑担忧。

进入八月初秋，零散的逃兵带来了雕渠浑邪等人的消息：

决战前夜，应贰师将军之召，雕渠浑邪走进将军幕府。毕竟，属国胡骑并非嫡系，由其来打头阵，将军心理没底。

“行吗？”戏子出身的将军劈头就问，白晰的脸颊涨得痛红，漂亮的双目紧盯着归化胡人。

“遵命。”雕渠浑邪神态极其平静。

“或许不能活着回来！”

“没什么。”

“请告诉本将军，你为什么这么想？”贰师将军斟酌着词句，“毕竟，你是胡人。”

雕渠浑邪凄然一笑，“正因为是胡人，留在后方受人猜疑，反不如战死疆场来的痛快。卑职只想请将军看着我是怎样豁出命来打仗的。”

“你可真蠢得可爱！”李广利不知是赞赏还是责骂，“明日大战非同一般，你不怕死，本将军早有耳闻，否则不会专门调拨你部归属本军。只是你如此不惜生命，把死不当回事，全军均感惊讶。我还是不能理解！

雕渠浑邪却并未回答，只说要去作战前准备，转身就消失在夜幕里。

归化胡人如今很少去想那马骢胡女，倒不是有意或尽量遗忘她，而是紧张的战斗很少有时间顾及打仗以外的事。可是，尽管如此，他对已故胡女的深深恋情并未减弱，反倒与日俱增。虽说胡女已死数月，生死之间的时光已拉开很长距离，然而每每忆起，与其说那女子秀丽的面容本来就那样清晰，毋宁是越来越清晰。他可以细细想起那女子的头发、眼睛、鼻子和小嘴以及他俩在短暂的蜜月中的喜怒哀乐。尤其在最后销魂的一夜，她那喜悦的眉目、热烈的嘴唇、荡漾的呻吟、狂浪的动作都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就雕渠长史而言，明日之战肯定或应当是自己人生完美的结局。既可以早日追随自己深爱的女人，也杜绝了众人的猜疑之心，更能报答都尉的苦心栽培之恩。因为不论他怎样掏心掏肺，十五岁起就提着脑袋效命汉家，但体内流淌的血始终不能改变他的外表，胡人的相貌、语言只能证明他是汉家的异类。唯有战死，才能了结这一生让他难堪万分的军旅生涯。他已没有任何负担，感到了彻底的解脱。这天晚上，在呼号的风涛中，他睡得难以言状的安宁。这是只有在彻底抛弃了生死杂念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才会有的安宁睡眠。──他还从未感受到睡梦如此沉醉、酣畅。

来自漠北的败兵给深怀焦虑的都尉带来的是雕渠浑邪及其两千部下的悲壮死讯。作为进军迅速、敢打硬仗而扬名居延，后又作为贰师将军先锋参加讨伐匈奴单于的归化胡人，只因为受人猜忌就视死如归捐躯疆场。

这一夜，路博德的头发全白了……

戎马一生而又多年身居异域的路博德，再次为久已熟识的老部下滚落了热泪。

他还记得少年时的雕渠浑邪，总爱光着脚丫子跟他的马赛跑。那胡儿跑得多快啊，马驹子似的迈开强健有力的双腿，乱蓬蓬的黄发迎风飘舞，红彤彤的娃娃脸映照着灿烂的阳光，大嘴笑出一口皓齿，做一个怪怪的鬼脸，驴一样尥几个欢实的蹶子，逗得人乱了矜持。他也逗那胡儿，“给你找个汉家女当媳妇吧。”黄毛胡儿总不答应，说要找个蓝眼睛女娃才好。终于，胡儿找到了可心的女娃，却又痛苦地失去了。路博德的心为黄毛胡儿滴血：我不该听别人胡嚼舌头啊，生生拆散了两对毛毛的蓝眼睛，终于逼死了两个有情人。

雕渠浑邪死后，又有几处讣告送到了路博德的几案，多年未见的夫人在家乡病逝了，他像丧偶的大雁不知归宿何处。如果说此前的孤独还有期盼结束的可能，那么现在的孤独就是真真切切的凄苦了。当年在殄北塞包围战中苦战的王申生也死了。自解围后，王申生身体一直不好，路博德就委任他为田官，管理屯田事宜。秋收季节他独自骑马察看收成，当夜并未归营。次日，在殄北塞与居之间的农田里发现了他身中毒箭的尸体。他是在返回都尉府途中被夫羊部斥候射杀的。路博德眼中的勇士徐无灞也病死了，扔下老婆和一大堆娃娃。他的死，让都尉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顿感自己的军事生涯该结束了。

曾为两任长史之死而悲泣的路博德，对于夫人和心腹部下徐无灞和王申生之死似乎已无泪可下。他老了，老得喜怒哀乐和身体一样迟暮衰弱，似乎只有幽闭于斋室之中，才不至被室外的狂风吹灭残烛之火。

尾声

自太初三年进驻居延，至今已二十年的岁月过去了。老主人──汉武帝已驾崩五年时间，此时是昭帝始元五年。

路博德不觉度过七十二岁的寿辰。久在异域，落叶归根，年老思乡之情无时不在叩动他的心扉。这年冬天，身体多病的强弩都尉已预感到时日无多，思索再三，终于提笔上书皇上：

臣闻太公封齐，五世葬周。狐死首丘，代马依风。夫周齐同在中土千里之间，况于远处异域，微臣岂无依风首丘之思哉？臣德始出，志捐躯命，冀立微功，以自陈效，会马骢之变，德以一身转侧异域，晓谕诸国，因其兵众，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夷，不避矢石。幸得以微力特蒙重赏，爵列通侯，位二千石。天恩殊绝，诚非微臣所当被蒙。臣德犬马齿歼，常恐年衰，奄忽僵仆，孤魂弃捐。今臣幸得奉节带印护居延，如自以寿终屯部，马革裹尸，诚无所恨，然恐后世或名臣为没异域。赖陛下神灵，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二十年。骨肉分离，不复相识，所与相随时人士众，皆已亡故。德年最长，今已七十有二。衰老被病，头披雪峰，两手不遂，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臣不敢望到长安城，但愿生入张掖郡。今臣谨遣长史赵策入塞，及臣生在，令策目睹京师。

诚如这一长篇上疏所言，路博德驻屯异域达二十年之久，年已七十二岁。路博德的上疏使年轻的皇帝感叹良久，恩准了老将军的请求。不过征调路博德返回京师的诏令送达居延，已是次年春天的事了。此时，路博德因冬春风寒，加之本有肺气疾病，入春以来，已卧病多日，苟延残喘。

张掖属国都尉郭忠率领后继部队抵达居延，是在城邑和田野上沙尘飞扬的春季。边塞久无战事，颇为安宁。

赵策先行赶回都尉府，见到衰老的上司，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半年未见，都尉竟变得如此瘦弱，全然失去了二十年前进驻居延时的伟岸与健硕的风采，他禁不住眼圈红了。路博德问他为甚不留在京师？自己的本意是不让唯一熟识的部下在异域苦度残生啊。赵策感激涕泣，跪伏在病榻下，久久不能仰视：

“卑职只想护送都尉回京，唯恐再难相见。”

“唉——”

路博德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两行混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枕头。

几天后，郭忠的部队陆续抵达，两位长官的交接手续在病榻上举行。当郭忠见到久已威名赫赫的前伏波将军、强弩都尉时，不禁暗自神伤。长年的征战和疾病折磨，他已衰弱不堪，形容枯槁。二十余年的异域生活，竟使他变得象一个老胡人，大漠的风尘改变了他的肤色和口音，孤独的岁月从他身上夺走了汉官固有的矜持，代之以平和、诚挚。他的目光是慈祥的，已经看不出作为一个军人所特有的锐利、锋芒乃至杀气。看到他，郭忠竟有一种近似故交的感觉，抑或是想起乡间慈祥老父的缘故？

之后，郭忠屏退左右，谦恭地向老将军求教：

“君侯在异域宣慰征战二十余年，彪炳青史。而卑职猥承君侯之位，任重道远，思虑颇多，恭请君侯教诲之。”

路博德摇摇头，似有所忌，在郭忠恳切的注视下，才缓缓道来：

“年老蠢笨，郭君数登大位，岂博德所能比肩哉？必欲老夫献策，愿进愚言，望大人酌而纳之。异域吏士，本非孝子贤孙，皆以罪过徙补边屯。而夷狄各怀鸟兽之心，难养易变。望君切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宜简略行事，宽容待人，勿计小过，总大纲而已，纲举则目张矣!”

后来，郭忠踱进都尉府议事大厅，感叹良久，幕僚询问其故，新都尉半晌才道：“路大人言简意赅，听来平平，细想实为良谋奇策。令人敬佩、叹服。非我辈所能及也！”

翌日，路博德病重而卒，既未能生入张掖郡，更未能丹陛朝阙，却终于实现了马革裹尸的愿望。讣告传出之日，居延军民知与不知，均为之痛哭。朝廷深悼其死，遣使厚祭。

长史赵策哀伤过度，不久病死。后来在路博德形如鞮汗山的巨大坟茔旁，赵策如愿以偿长眠在都尉脚下，依旧履行着一位卫士的义务。（全文完）